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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 吳憶雯 編輯-Alice.Wang

從中國史到「新世界史」:孫隆基教授訪談錄(上)


從中國史到「新世界史」:孫隆基教授訪談錄

 

一、前言

筆錄者與指導教授孫隆基老師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博士班入學口試之時,只見一位帶著口罩的老先生坐在我對面的左手邊。在此之前,大學非歷史科班出身的我,僅僅讀過老師的單篇文章。直到入學之後,筆錄者甚至都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成為先生的入門子弟。

  這篇文章是為了《中正歷史學刊》20週年特刊所做的採訪,訪談前筆錄者初擬了幾個題目,其實問題也未太深入,主要出發點是希望藉由本文,能讓更多人認識孫老師(以下稱先生)。筆錄者覺得讓先生說說自己的故事,是最能夠讓人瞭解的。畢竟,說故事也是歷史學的「主要技能」。

本文大致分成在香港的中學生活、踏上歷史學習的歷程、臺美教學的經歷、撰寫《新世界史》的想法、對臺美歷史教育的看法等幾個面向,來表述先生的學思歷程。

二、「918」出生:具歷史意義的人生起點!

筆錄者知道先生是1945年9月18日出生於重慶時,感到十分特別(我想讀過近代史的人都會有這種想法)。一開始以為是因為動亂年代,晚報戶口的關係所致,沒想到老師非常明確的回答:「並非晚報,陰曆也恰好是8月13日,陰曆陽曆都與抗日有關,似乎有遺傳抗日基因,但我卻非狹隘的民族主義份子。」

筆錄者半開玩笑的請老師聊聊中學以前的求學和家庭生活點滴,有沒有像「老蔣先生看著魚逆流而上,因而有所啟發」的人生故事?當然,生活總是現實的。1946年時,先生舉家遷移到香港,在讀大學以前的生活都是在這裡度過的。先生在升中學時,選擇就讀天主教學校。因為先生的尊翁去世後,他的母親在天主教的信仰中找到了精神的寄託。當時該天主教組織名為慈幼會,是耶穌會以外的第二大會,遍佈全球,香港有其分會,成立宗旨是響應工業革命,因此籌辦了幾間學校,很注重工藝人才的培育。這幾所天主教學校同時也是工業學校,畢業之後能學會一技之長,譬如有教授皮鞋製作的學科,拿到證書以後就當皮鞋匠,至少在生活上能夠有所依靠。只不過先生對工藝不感興趣,因此也就沒有好好學習,先生回憶道:「當時機械學要用量尺測量,我都亂調。」於是,後來就轉學到主流教育的慈幼中學。

在當時的香港社會氛圍來說,普遍的思維比較務實。因此,即使殷實的家庭,父母也不見得就會同意子女學習文科。更遑論生活條件比較差的一般家庭。

三、學思歷程:與歷史學的相遇

(一)啟蒙

先生的歷史學啟蒙,大約是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那時並不特別偏愛哪一段歷史時期,主要接觸到的是中國史。世界史的部分是先生自修而成的,他憶起自己某次在展覽會的書攤,用自己存的錢,買了套叫做《小朋友世界史》的叢書,十分喜愛。此外,先生也會看世界名著、童書,還有連環圖畫書,但它不是虛構的漫畫,是具歷史背景的小說,例如《三劍客》、《劫後英雄傳》等。

中學畢業之後,即使當時社會的風氣和家庭的需求,都是比較「實際的」。先生仍然力排眾議,向家裡表示希望能到臺灣學習中國史。期盼他去澳洲留學的家人,認為這個選擇沒有前途。大家都要學英文,念工程或醫學,你去臺灣能做什麼?當時香港人學醫不是為了救人,而是為了賺大錢,這樣將來才會有前途。先生根本不理會這些,而這樣的想法就被認為是「很笨、脫離現實」。因為真正的現實是:家裡等著開飯,完全得從經濟的角度出發。

事實上,現在臺灣的社會聽到學生讀歷史,臉色也是為之一變。例如筆錄者和學友們經常被親友關切的詢問,何時畢業、幾時就業?先生則是認為沒有學位,不論甚麼科系都不能維生。而年少時香港的社會,認為唸歷史是非理性的,並不是錢賺得少的問題。香港並非市儈地看待歷史學,而是市儈地看待所有文化。先生覺得現在的香港比以前好一些了,比較富裕,有些文化活動。在先生讀初中時,香港才有第一所市立的圖書館(public library),圖書館內都是英國書商推銷的書,不適合一般市民看。先生與一般人不同,特地跑去借書架上的克里特島考古,還有古代希臘、羅馬史,全都是英文的。看不懂就查辭典,生硬地翻譯英文,不若現今有些同學看到英文就退卻了,如此則永遠無法提升。

(二)在臺大的學習歷程

先生如願進入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就讀,雖然是依據港澳生的保障名額,但先生的英文成績十分傑出。如願進入臺大歷史系學習,到了碩士階段,先生研究的是古代史,主要關於神話學方面。先生一直喜歡宏觀歷史,廣泛涉獵西方的歷史哲學,如湯恩比的《歷史研究》、史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以及梭羅金的《社會文化動力學》等人的著作。不過,這個研究方向在當時的主客觀條件下都很難進行,沒有合適的老師可能夠指導,連研究材料都不齊全。先生自嘲道:「如果去考研究所,就是票房毒藥。要先有專著才能奢談歷史哲學,但連湯恩比這種大師都被攻擊。所上老師覺得我並不是從事『史學』,乃不務正業。」 研究中國斷代史以及考據學的學者,都害怕這些外文著作,但先生滿口都是這類書籍,故不受歡迎。但他們又思及先生是港澳生,等於洋人。所以仍將先生歸入了一個「類別」,以先生這個「他者」來定義他們自身。

靠山靠海不如靠自己,後來,先生還是憑藉自己厚實的英文理解能力,一鼓作氣將湯恩比的十卷原文看完七卷。某次先生正在讀湯恩比,宿舍卻不知怎麼地喧鬧起來,他依然不動如山,繼續沈浸在書海之中。研究神話學包含古代希臘羅馬,最後涉獵兩河流域、埃及和北歐的神話;先生將它套用在中國神話的脈絡中。他說從現在看來像是硬套,上古史領域沒人認同這種作法。

(三)赴美求學

先生為美國史丹佛大學東亞史博士,但其實他是到最後關頭才決定赴國外求學。原本先生仍想留在臺大讀博士班,但因為前述的種種因素,無法留校升學。當時幾乎沒有老師敢收先生為博士生,因為他們認為先生根本不是在研究歷史。先生此時又再度自嘲:

現在看起來好像也是如此。不自外于主流的學者,或從事當前熱門的議題,例如身體與文明、歷史記憶的研究,這方面有一大堆的理論參考,也有人用中文介紹。趕時尚或加入某些已確立有年的學域,才可能出現對話。如果你是自己講自己的那套,大家也不講你那套,就是孤掌難鳴。

譬如我發表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的〈清季「世紀末思潮」之探微〉,近史所認為這篇文章不是專論,把該文歸類為「研究與討論」。其實那篇文章也是在做考據,只是這種考據不是已經有貼好標籤的材料擺在那裏,而是整個「意義岩層」都還沒有人覺察,由我將它挖掘出來罷了!

筆錄者在課堂中,曾聽聞先生提起自己原本打算研究俄國史,而在明尼蘇達大學也取得俄國史的碩士學位。引起先生對俄國史感興趣的原因,乃是就讀臺大期間,聽取了李邁先老師的相關課程。先生也憶及臺大時期多位講學精彩的教授,讓他至今印象深刻,如專長秦漢史與隋唐史的傅樂成教授。李邁先老師當時用的教科書後來寫成《俄國史》、《東歐諸國史》,然李老師不看俄文,而是看英文。當時正值反共抗俄的熱潮,當局認為最高學府沒有開設俄國史的課程怎麼行?於是,就從政大聘請李老師過來臺大兼任。

先生在史丹佛就學時期的課業份量頗重,每一週要閱讀一本二百頁到四百頁左右的英文書,上課時要提出討論題。校園學風自由,老師不會管學生,自己做自己的研究,也不用管老師的專長是甚麼。先生有兩位老師,一位研究中共統一戰線,一位研究乾隆。其他的同學,特別是有幾個偏向左派的,他們研究共產黨的工運,因為有左派認同,而且又是女性的關係,所以研究(上海紡織業的)女工而不研究男工。這些同學的研究議題,也跟兩位老師的研究領域不相近。先生認為自己比其他同學更加「天馬行空」了,一下子從馬列主義轉到佛洛伊德主義,進行精神分析的詮釋,那就「更離譜」了。後來先生發現,偏重詮釋的史學也是追逐時尚的,自從艾瑞克森(Erik Homburger Erikson,1902-1994)提出認同危機(identity crisis)理論,分析馬丁路德的認同危機,杜維明運用同一套研究王陽明,另外也有很多類似的「心理傳記」,如研究周恩來。即使在精神分析學的時尚裡,先生也不隨大流,而是另闢「殺母的文化」之蹊徑,從美國人「殺母的文化」反向剖析中國人深層的「母親情結」。

四、臺美的任教經歷

先生回臺的契機,其間的牽線人是汪榮祖教授。當時先生在美國已準備退休,自己也想轉換生活環境,更重要的是,先生於某次回臺開會時與師母結識。

前來中正大學任教,最初也有許多需要適應的事情。先生那時常遭遇的問題是:「孫隆基老師到底是研究哪一個方面的?哪個朝代?」這個問題連先生自己都說不上來,因為說自己是「通史領域」,則申請國科會(科技部前身)計畫就是一種毒藥。最好是既炫目又「消化不良」的題目、一個標題就是20個字的,而且整個生涯都持續之。所以,先生認為自己是多面性的研究者,但這樣的情況外人弄不清楚你的專業是什麼。先生自己也坦承很難適應臺灣學界。

美國學界的情形可能稍微好一些,不過通史教育的師資仍舊不足,臺灣找不到,美國也找不到。如某人博士論文研究奧匈帝國皇帝法蘭茲‧約瑟夫的形象鑄造,但被指定教授自整個文藝復興至今的歷史(1500-Present),其中又涉及中國、拉丁美洲和印度,於是最簡單的方式,就是使用一本中譯英的名著,將之當作輔助教材,例如《浮生六記》,或是一本關於迦納、奈及利亞等非洲國家的小說,勉強算是把「非西方」部份交代了。先生在美國孟菲斯大學任教時,系上分派一位印度博士生助理教世界通史,必須涉及中國。那位博士生說:「我只知道兩座中國城市:北京、上海。」

先生長期以來的教學心得是: 如果甚麼都要涵蓋的話,反而引起學生反感,他們會抗拒與自身生活無關的課程內容,所以老師不宜講得太深入。於是,修正為幫助學生解讀幾篇文章,用《浮生六記》、當代非洲小說《崩潰》、伊拉斯謨斯的《愚人頌》等等,完全避免講述任何統整的時代。一個學期,要求學生記住五個以上的歷史名詞都顯得「超載」了,再好的師資也無用武之地。

在先生的眼裡,中正大學的學生比美國的學生好多了。先生提到在美國班上的一位學生,她是中年家庭主婦,子女已經離家。講到蒙古時,她只能用《舊約聖經》四大王國的框架來套用於蒙古,那是舊約史觀。除了這類僵化的基督徒外,美國也有放蕩不羈、自創人生軌道的。先生說有些人從未建立過正軌的人生,那種狀態叫做「後青少年」(post-adolescent),尤其戰後嬰兒潮世代,許多人不想進入「建制」,婚姻狀況不穩定,甚至不婚,這種心理狀態不是成人,一生都是後青少年。對私生活高於一切的人來說,也是不願負荷「共同記憶」包袱的。美國的學生常識很差,即使菁英階層如哈佛的學生也有人以為多倫多在義大利。

中正並未如此離譜,但有些「空降的」博士生頗有問題。例如先生在某課程裡要求班上討論自己的〈清季民族主義與黃帝崇拜的發明〉一文,竟有博士生報告中大談黃帝大戰蚩尤,並落實在河北涿鹿。這位博士生大概60餘歲,受了半個世紀前小學教科書的影響,認為凡是書裡寫的都是「真實」的,無法掌握歷史乃是一種「建構」。先生認識臺大出身的一位美國華僑,職業是會計師,先生的命題是子孫發明祖宗,引起該人詫異:「甚麼?我們不是黃帝子孫啊?」即使臺大畢業者,缺乏自我批判的能力,全盤接受孩時教科書的內容,考試時依然如此答題。臺灣這類情形只是思想僵化,而美國普遍的情況則是天大的無知,不只學生,連身為家長者都有人以為「歐羅巴」是義大利境內的某個地名。(選出川普當總統難道意外嗎?)至少在臺灣不至於如此不濟,因此先生認為回到臺灣其實還蠻不錯的。

先生說道,在美國教白紙一張的學生,或遇到這樣的家長非患憂鬱症不可,動了要求校方在考試週給學生免費發類固醇、試後閱卷期間給老師免費發抗憂鬱劑的念頭。最後,先生還是自己調製抗憂鬱劑,那就是寫作《新千年教學手冊》和《課堂花邊小品》,將課堂上遭遇的匪夷所思圖文化,變成「每日笑話一則」。貼在研究室外牆上,原意模擬耶路撒冷的哭牆。但後來先生發現那不是哭牆,因為先生將門關上之後,聽到走廊閱讀這面「哭牆」的人常忍俊不住,就改稱它為「怪笑牆」(giggling wall)。(如今皆轉錄在《孫隆基的大觀園》網頁上,同學可閱讀之,看譯成中文後仍有忍俊不住的效應否?)

至於雞同鴨講的情況,不論臺灣還是美國,都怪在任課的老師頭上。先生認為這樣的制度不合理,但也莫可奈何。在美國的話,系所主管評比教師的教學成果之標準在保留了多少選課者。先生只好在考試測驗方法上進行調整,例如廢除期中、期末考,改用每堂小測驗的「少量多餐」的「糖尿病食譜」,更不敢要求寫報告。回到臺灣以後,大一以上的課程要求繳交報告,還是難免有學生會從網路上一大下載、一大剪貼,這樣的人數至少有一半吧。網路成了萬靈丹,即使如研究生必修的「歷史研究導論」,要同學解釋「本質主義」是什麼?他們的第一步驟即是上網搜尋答案,找到本質主義是與同性戀相關的,這是他們唯一找到的網頁,遂變成了「獨家腥文」:維護同性戀性向者批判保守派將男女差異本質化。同學們照本宣科,將它當作是「本質化」的唯一定義。世上豈有一個名詞只有一種定義、只有一個語境,那樣等於沒有語境的用詞,豈非存在於真空管中?

先生對美國的大一學生是不要求報告的,他們連回答申論題時都是把老師所出題目中的字句重新排列組合,再把問號改成句號,就當作答案了。所以先生改成填充題的測驗方式,填對一欄即得一分。即使主管問責,也是鐵案如山。正因如此,先生才會寫作《新千年教學手冊》,其下還有一副標題《功能報廢時代的教師生存之術》(如今亦轉錄在《孫隆基的大觀園》網頁上)。先生的結論是現在所有的教育都是補救教育(remedial education)。後者原本針對學習有困難的學生,另行補救。結果先生發現「補救」根本就是主流。

五、學習興趣的多樣化與學術研究的深層化

先生對於自己研究興趣的改變,雖然不為臺灣學術主流所接受,但先生並沒有因此感到徬徨無助,或是若有所失。只覺得自己在「擴充營業,越撐越大」。先生十分清楚自己的根基在歷史,他很注重大事年表:

有的人解釋歷史所用的觀念可以放諸四海皆準,一個理論框架套下來,沒有特定時空,其實是他自己編寫的一個應用程式,只用三五步的程序就解釋了古今中外全部歷史。不應該這樣講歷史的,因為這樣沒有時空感、沒有時序、沒有地域性。我不會這樣講,我一定將特殊時空弄清楚,同時我將歷史視為一個容器,無所不包。

我的歷史,就是人類全部的過去。

先生承認自己離開一個環境以後,就甚麼關係都斷絕了。返臺以後,誰都不認識,沒有人際網絡,因為多年前離美後便連根拔起。年輕時離開臺大去美國留學。有一段時間也不唸書,而是搞左派運動,現在看來,恍如隔世。如今先生對此一點熱情也沒有,也不再相信左派理論。先生覺得人生某個階段頭腦比較簡單,想對世界有教條式詮釋,現在很多人還是一樣,想對世界做出簡單化的解釋。他認同的中國也死了很多回,20世紀後期中國是世界革命的火車頭,迅即令人失望,一轉眼變成很落後。現在搞這麼久也搞起來了,當初左派的想法被否定掉幾次了,現在就看中國怎麼拯救資本主義和世界市場,以前是在蘇聯變修後如何拯救社會主義。如今搞暴力革命已經沒有了無產階級,只有恐怖份子。

謹慎的學者們怕將精力如此擴散,將一事無成。這是胃口的問題,有的人胃口就是比較小。學生們也力圖避免「太沉重」,例如有些學生執意要等待名師退休方才修習他們遺下的必修課程。因此,即使有國寶級的老師在,他也寧願去跟隨剛從助理教授升上來的副教授,研究一項小議題。好比他只能操作自行車,而你卻給他一輛坦克,一定會棄逃。除非學生們有同樣的求知慾,否則只是純然考慮學位,或想有一點小成就。雖然先生不可能研究全世界,仍有論者認為他偏離中國史學界,其實大謬不然,先前先生還發表了〈清季「世紀末思潮」探微〉一文,這篇文章當中已然中西合併,固然增加了許多不是中國史的部分,但是為何要畫地為牢?不過,先生覺得對很多人而言,必須要替他們畫好,他們才能知道界線何在。現在的職業規範就是要侷限於專門領域。

先生回憶自己小學時學習的歷史,老師會講義大利三傑、俾斯麥建國,現在幾乎沒有人講這個。跟美國學生講加里波底,他們會以為是披薩店;講貝多芬,還有人以為是狗呢!問題在於,他們第一個想到的語境都不是歷史,而是眼前之物。先生認為這是缺乏文化素養所致,其癥候就是甚麼東西都是身邊瑣事。

訪談人:吳憶雯

目前就讀國立中正大學歷史系博士,致力於全球史與台灣史研究,以一介頑固書生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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