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傳說與獵巫風潮」演講紀要
王明珂院士長期關注羌族、族群的歷史記憶、邊緣群體等議題。
此次演講以其長期在川北的田野調查經驗，與歐美盛行一時的「獵巫風潮」進行比較，以期許能解構女巫神話，並忠實地還原歷史原貌。
王院士引用了史家霍布斯邦名言破題：「堅定的歷史考據，如同在法庭上找到事實，並為無辜者脫罪」，但時至今日，歷史學所背負的使命不止於此，後現代歷史學所要做的應該是問：「為何一個無辜的人會被送上法庭？」歷史學對於現實層面的議題應付出多一點關懷。
女巫的傳說從何而來?最早可以追溯到何時? 其實女巫的傳說由來已久，世界各地都有類似的神話傳說，最早我們可以從三世紀古羅馬時期的文獻中看到異教徒指責基督徒為行巫術的人，伴隨的指控為淫穢、作法下蠱；但在基督教成為歐洲的主要信仰後，立場便就此轉換，教會以「女巫」名義來反控異教徒及社會上的邊緣群體。
女巫的傳說認為這類邪惡的女人帶來災厄、瘟疫，是撒旦的同路人，她們喜歡在夜間聚會，暗中對人下蠱，甚至會殺嬰、導致農村家畜莫名死亡，這些傳說內容其實反映了時人的恐懼：孩子早夭、糧食歉收、飢荒、戰亂，人們在驚魂未定時需要一個「替死鬼」來安撫人心，這些替死鬼除了女巫、異教徒、痲瘋病人，還有歐洲歷來已久的歧視傳統—猶太人。
圖中親吻撒旦屁股的女人即為女巫傳說形象
王明珂院士特別指出有女巫傳說不代表一定伴隨「獵巫」這類的暴力行為，獵巫只有在特定時間、地區才有。從獵巫的史料來看主要集中在歐洲、北美地區，時間落在十六至十七世紀（1580-1650間是高峰）史家估計歐洲約有十萬件，受害人數約有四至五萬人（亦有學者估計二十萬），80%是女性，20%是男性，主要分布在德國、瑞士、法國東北部及義大利北部。這些地區有許多公國、王國、采邑主教區（亦為政治軍事體），這些地區經常彼此對立，是其地域政治特色，有學者認為政治的分散、分立是造成獵巫的情境之一，加上黑死病盛行，更造成人們的恐慌。
獵巫行為的案例通常都發生在不到一百戶的小村莊中(幾乎沒有城市的案例)，地理環境有一個特色：偏遠且封閉，村里的人對外人通常伴隨敵意；被指控施行巫術的婦女被地方的教士注意、約談，並得到上層教會的注意，指控的罪行多為與魔鬼訂約、性交、吃嬰兒的肉，與邪惡動物為伍(通常是貓)，這些女巫在食物、水中下毒，並在夜間飛行、聚會(Sabbat)。
為什麼貓被視為撒旦、女巫的同路人?貓在習性上非群棲動物，與主人呈若即若離的關係，介於馴養與野生之間，現實的投射—女人或貓在人們心中是家裡的一分子，但另一方面，她們又不完全屬於家，是內部潛在的破壞者、內部他者。
因猜疑而檢舉他人為女巫者，經常是被檢舉者身邊親近的人，如同鄉、鄰居、同事、雇主甚至親人，檢舉者與被檢舉者共同生活在一個相當狹隘的社會空間：約百來戶的小村落。各主教區之宗教裁判所（inquisition），一個由教皇下令組成的機構，其成員由教士組成，負責調查、審訊「異端」案件。
一個發生在德國的案例是這樣的，1670年，德國南部奧格斯堡(Augsburg)有一年輕女子名叫雷姬娜‧巴托羅米，她被指控為女巫，從現存的審訊資料來看，她出身貧苦人家，父親打零工維持生計，雷姬娜較為早熟，進入青春期時便與一名獄卒發生關係，約在此時她母親因與一近親晚輩發生姦情，母親被施以羞辱及永久驅逐的懲罰。雷姬娜就此擔負起照顧父親的責任，不久她的家分租給他人以維持生計，一名年輕的工人搬入了她家裡，雷姬娜與該名男子墜入愛河，不顧其已有婚約在身，為了討愛人的歡心，她不惜去勾引一名猶太人以換取錢財。在這樁被指控為巫的案件中，在審訊者的導引下，所有人的供詞整合成一名邪惡女子的生命故事，這個故事有著許多女巫傳說的固定角色：女人、猶太人。王明珂院士對羌族的考察中，發現羌族中流傳的「毒藥貓」傳說亦有類似的社會觀念：女人的邪惡來自其淫亂行為，這特質能由母親傳給女兒
電影「女巫」劇照，片中的背景即為北美洲的清教徒社群
北美開拓初期，清教徒的殖民地社群亦曾發生數起著名的獵巫案，如1692年美國新英格蘭地區薩冷獵巫事件，事情發生在一個名為薩冷的村莊，村裡面有幾位小女孩在玩著召靈算命的遊戲，結果過程中像是中了邪般，突然出現昏倒、癲癇、胡言亂語的現象，因此村民認為有人在對她們下蠱，村人抓捕了幾名嫌疑人，這幾名小女孩也被當作證人出席了審判會，這些「女巫」嫌疑者被帶到她們面前時，她們歇斯底里地尖叫、扭曲身體表示又再受其折磨，以此證實其指控。
一名女嫌疑者名為莎拉．古德，她在嚴刑逼供之際為了脫罪，供出另一不相干之人，她的證詞使審訊者證明巫術確實存在，那些女孩的指證並非子虛烏有，也因此害了她自己。
莎拉的女兒與丈夫在恐懼之餘，都做出了對她不利的供詞，左鄰右舍的街談巷議也接著加油添醋，一對夫妻說道，他們將莎拉一家人逐出自己的房子後，他們的牛卻不明不白地死去，另一鄰家婦人亦幫腔道，兩三年前的某一天，她因拒絕讓莎拉進入屋內，他們的牛就突然暴斃。莎拉等六位婦女最終於1692年7月19日被送上絞架，臨刑前一刻，對審訊者與群眾滿腹怨毒的說道：「你這滿口謊言的人，若我是女巫你更是巫師，你若取走我的性命，上帝將會讓你喝血！」
獵巫刑場
卡頓（Ｃotton Mather）是當時蠻著名的學術意見領袖，著有頗具煽動力的《隱形世界中的詭奇》一書，書中多次強調美洲大陸在殖民者到來前是由撒旦控制的世界，印地安人是魔鬼的使徒，清教徒及其教會帶來了神意及神的力量，雖逼退了撒旦，但要時時刻刻防備撒旦及其子民再臨。卡頓並誓言抓出隱藏在教會群體中的魔鬼，他指控一名牧師行使巫術，該名牧師名為伯勒斯，他在臨刑前沉穩地唸著禱詞走向絞架，這一幕令圍觀者動容，但卡頓立刻跳出來說惡魔常化身為無辜者，於是伯勒斯便於1692年八月被施以絞刑。
廣義的女巫傳說，泛指世界上以魔法、毒物害人的邪惡女子為主題的傳說。
王明珂院士認為羌族的毒藥貓、苗女放蠱、狐狸精之類的傳說情節都很相似，羌族的毒藥貓故事中，毒藥貓是一種會幻化成動物型態的妖女，羌族的村寨中人們常將莫來由的疾病災難歸咎於「毒藥貓」。
羌族的生活環境多處於深山，村與村之間存在資源上的競爭，有著強烈的自我防衛意識，村子中的女性多嫁自外村，當地人認為外地嫁來寨子裡的女子，都不可信。當地人稱這些女人沾染了蠻子的習氣，背地裡稱某些女人為「毒藥貓」。王明珂院士認為女巫傳說、獵巫現象，可以從人類學、社會學來談，人類自遠古社會以來，男性為主的群體，重視道德、血緣上的純淨，以塑立群體認同及確立邊界，區分我者與他者。
不可預期的天災、食物中毒與疾病、動物襲人的事件、村內的紛擾，羌寨急需一個解答，於是外地嫁進來的女子成為毒藥貓，與歐洲指控女巫的情形類似，毒藥貓成了羌族社會的代罪羔羊。歷史學者 Robin Briggs 提出的解釋是，這是依賴小村莊內親近人群的舉發。同村人才能指認「誰」是女巫。小村莊的內外壓力，使得村民們需要有個代罪羔羊，透過對少數的歧視，來發洩生活中的挫折與不安，最終形成了歐洲長遠流傳的女巫信仰。
歐洲的女巫信仰，可能本來也就像是羌寨裡的毒藥貓傳說一樣，是鄰里間對弱勢女性發洩焦慮的閒言閒語而已，(在國家、教會的力量深入民間之前，皆未引發大規模的暴力事件)，然而卻在生活中充斥挫折的特定動盪時空下失控，最終演變成恐慌性的獵巫狂熱。
賴庭光
中正大學歷史系畢，現正攻讀台師大歷史研究所。喜歡從歷史事件中發掘有趣的人事物，有鑑於時下科學普及運動當道，因而有志從事歷史普及工作，讓大眾一同感受歷史的魅力；近期出了一本貓狗歷史的新書，偶爾會在「故事」網站和其他網路平台發表文章。
貓狗說的人類文明史：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19806?fbclid=IwAR0DFNnVg3Rcqrve3v7BdfPQ2TJjt5BmVqcunZ3ou7Q28FedZKIdVeixApg
毒藥貓就在你身邊：羌寨裡的女巫傳說：請參看 https://pansci.asia/archives/105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