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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母的文化:20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形上(meta-)導讀

文-孫隆基 編輯-Alice.Wang

《殺母的文化:20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形上(meta-)導讀

我這部著作的舊簡體版中已經加了章節導讀,卻發現不解決更根本的問題、導讀基本上是白搭。必須先寫一個更根本的“前設”(meta- )導讀,但“前設”在坊間被譯成“後設”,積非成是,已不宜另辟新詞,故此我沿用“形上”這個字眼。新簡體版在2018年7月面世,序中指出了一個現象:“舊版上市後,網路上出現一則讀者的反應,謂:已經移民美國有年,但從未遇到我書中所描述的情形。這好比一位長期居華的老美說:他從來沒見到‘割股療親’與‘郭巨埋兒’這類事。”

這則逸事是孤立現象否?將書中列舉的故事“事件化/實件化”的傾向絕不限於此。我曾對臺灣的一個世界史論壇介紹這部新著,在問答中有以為我是在談美國人殺母的真案、形同社會罪案史,也有人扯到北魏宮廷將生下皇子的宮人一律處死、以防止未來太后干政的措施(這是將美國人的“殺母”理解成老公殺掉兒子的媽媽)。

這令我警覺“事件/實件主義”有可能是歷史學者的職業病

但在針對此病徵前,必先解釋“事件/實件主義”為何物。

將說故事“事件化/實件化”莫過於一位香港熟人聽我敘述魯迅的《藥》之反應:他問是否真有其事? 香港是只顧賺錢的社會,對文藝很隔閡,但該人亦該知曉他的孩子所迷的漫威宇宙是虛構的,問題出在:即使從不閱讀魯迅的人也風聞他是“中國國民性”的批判家,而“國民性”該是“實件”吧?

在《藥》這個故事裡,一位中國革命烈士被梟首示眾,但他舍生去拯救的庸愚大眾根本不懂他為何被處死,反有人出錢賄賂劊子手用饅頭沾他的鮮血,去醫治一名病童的癆病,結果無效。結論是烈士白死、庸愚大眾無可救藥。用饅頭沾人血治病根本不是中醫配方,亦非一個人類學事實,萬一真有人幹過這種事,能代表一整個民族嗎?

魯迅是在創作象徵主義文學,發揮的是尼采哲學“超人與烏合之眾永恆對立”的命題:前者是本身的目的,他不該為後者所用,後者反正永不超生,徒然毀掉民族精英。魯迅把尼采哲學套用在中國辛亥革命的詮釋上頭,與其說是反映他本人對辛亥革命的絕望,不如說他借此發揮被他視為普遍真理的尼采哲學,卻被當時的讀者理解為“國民性批判”,也以此讀解聞名後世。

民國時代的讀者認為魯迅的《藥》是在寫中國人的國民性,因為他們在該故事中看到了國民的通病。換而言之,一個虛構的“人血饅頭”的故事引起了普遍的共鳴,好比數學用抽象符號表達具普遍性的數學關係、樂譜用音符譜寫觸動人心的旋律。對數學與樂譜,沒有人會白目至抗議它們運用的符號本身太“冷僻”、不具普遍性。

但《藥》的象徵思維一旦被“事件/實件化”,自然會有人說,用饅頭沾人血治病這種事太冷僻,不具代表性。這正是我的《殺母的文化》會遇到的詰難。例如書中舉了《驚魂記》的故事:在一條偏僻公路旁的小旅館裡,其經營者連續殺了七名年輕女住客,不是劫財、亦非奸殺,而是男子的心靈已被亡母佔有,令他無法進行正常的男女關係,一旦對一名女子產生興趣,他人格裡代表媽媽的另一半就會去行兇、殺掉他愛戀的對象。硬是會有人如此反映:不是每一個美國人都幹這種事吧?(其實美國人是在反向警惕媽媽至上的男子會整死自己的媳婦這類在東亞不那么“冷僻”的現象!)

與《藥》引起普遍共鳴一般,《驚魂記》這個故事透露出一種普遍的焦慮感:美國故事是焦慮人格不成長,困陷在人生早期、尤其男性過分與媽媽認同會造成性別角色認同的混淆,導致缺乏心理資源在同輩間進行異性戀羅曼史。兩個故事各具有其時代性與地區性:《藥》在民國前期的中國,《驚魂記》在戰後的美國,它們易地而處不會產生共鳴,同地時移世易的話共鳴性亦會退溫,我們固然不該將它們“事件/實件化”,但必須承認它們是“史實”,是它們誕生時代的“時代辨識碼“,是讓品酒者道出是何方土壤哪一年份的酒的那種特殊品味。

從某些讀者質疑美國電影故事《驚魂記》有多少代表性的反應中還看出:我的《殺母的文化》被當作一百年前風行的“國民性批判”—我在早期著作《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中已超越它,而是將文化比喻作一種語言的文法結構,它產生一類只有該語言才能造出的句子,但不是每個人都在造同樣的句子。

舊的“國民性批判”在方法學上十分幼稚,而且已被詬病為“政治上不正確”,那就是將自己看不順眼的本國或他國的“國民劣根性”列一張清單,並指責每一個國民身上皆有。從這種”實件主義”的立場出發,就會問故事中所說的事有多少人在幹?結果變成了數人頭:是所有國民都如此做?還是百份之六十?還是百份之三十已具取樣性? 標準如何定變成了豐儉隨意。

耶穌的故事之所以引起廣泛共鳴,是因為它讓神分享凡人無法逃脫的死亡命運、祂死而復活則給予凡人永生的希望,而神願為贖世人之罪而死則滿足了人間世充滿博愛的憧憬。耶穌的故事不管是歷史還是虛構,如果不成為一個象徵,那麼它只是單個人生、不具普世性—另一方面,經它投射的普世願望也可透過另一個故事表達。象徵性的代表只需一個,要讓實件也具代表性則需大數據。可想像有一種無可救藥的“實件主義”是用有多少基督徒釘過十字架來界定這個信眾團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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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大觀園是為了華語社會所創建的歷史教育平台。在全球化的時代下,以歷史學家的觀點剖析各國歷史﹐筆者包含精通世界史的孫隆基教授,以及神聖羅馬帝國史的杜子信助理教授。提供備考學生以及教育人士免費的教材資源與最新的史學創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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